（归秋）陌上花开 2
归一心里的不安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跟秋水师兄走散了！
当时他正在和秋水师兄站在戏台前看杂耍，径自看得入神之时，他兴奋地转头去拉秋水师兄的衣衫，却发现身后站着的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再四下环顾一圈，哪还有秋水师兄的影子？
他心里一下子慌了，忙不迭地挤出人群，一边大声喊着秋水师兄的名字一边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在茫茫人海中晕头转向地徘徊。
他打死也不曾想到，此时正有一个人影在他附近不远处悄悄地跟随着他。
秋水躲在暗处，看着人群中无助地环顾四周的少年，掩着嘴巴暗自偷笑。
忽然归一像是看到了什么，朝前方一个身着道袍的青年身上扑去，可是当那青年转过身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时，归一的表情由欢欣变为茫然，随即又一阵红一阵白的，不停朝那青年鞠躬道歉。
他怎的如此可爱。秋水看着呆呆立在原地，黯然神伤的归一，内心竟不自觉地软了一片。
好几次觉得自己要狠不下这个心，差点就想走出去了，最后还是堪堪忍住。
归一刚开始一直在跑，一直在喊，到后来渐渐没了力气，便失魂落魄地在一间寺庙门前坐下，他双臂环抱着弯曲的双腿，下巴垫在膝盖上，像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左右摇摆着脑袋，打量着每一个从他眼前经过的人。
不知不觉中，距离师兄弟俩下山已过去了四个时辰。
夕阳西沉，渐浓的暮色褪去之后，夜色笼罩了整座长安城。
月上枝头之时夜市开始了生意，叫卖声吆喝声依然不绝于耳，错落有致的楼阁上点起盏盏明灯，传来阵阵撩人的莺歌燕舞之声。
几个时辰前香火缭绕，人声喧哗的寺庙此时已经关上了大门，归一仍孤零零地坐在门前，石像一般守望着长安城的夜色，仿佛那喧闹的世界与自己无关一般。
此时他已在寺庙前足足坐了一个多时辰，灯火映照着他的脸，秀气的眉毛忧伤地耷拉下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无助地盛满了泪水，将落不落地在眼眶里打着转。
“师兄……”
归一终于难过地低下头去，把脸埋在膝盖上。
秋水走到归一面前，蹲下身来，像是对待小猫小狗一般轻轻摸了摸归一的脑袋。
归一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却又欣喜若狂地大叫一声，扑进秋水的怀里。
秋水将他紧紧抱着，感受着怀中少年颤抖的身躯，余光瞥见他膝上湿哒哒的一片，一时间内心竟五味杂陈，一股难以名状的感情涌上心头。
这回自己是真的玩得有点过了。
他觉得有些愧疚，轻拍着归一的肩膀，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安慰他：“对不起，师兄来晚了。”
“我以为师兄不要我了。”
归一埋在秋水怀中，头也不抬地说这话时，语气中竟带着几分不明显的埋怨。秋水笑了，心道小子居然也有小情绪，遂捏着他的脸蛋道：“傻师弟，师兄怎么会不要你呢。”
说着又是一阵好言安慰，师兄弟就这样旁若无人地抱了一会儿，归一才渐渐平静下来。
回去的路上，归一紧紧地攥着秋水的手，生怕师兄再度走丢一样不肯放开，手劲之大竟捏得秋水的手指隐隐作痛。
秋水感觉到归一的不安，于是将他拉到路边，解下归一腰间的佩剑。
“小师弟，看好了。”
他竖起食指与中指，凑到嘴边，念了个诀，随即指向那剑穗，暗中注力，只见一道琥珀色的光从他指尖缓缓流出，注入到那剑穗之中。
“看懂了吗，来，你也照着师兄的样子做一遍。”说着将自己佩剑的剑穗凑到归一面前，然后将那口诀传授于归一。
归一不明所以，但依样画葫芦地念动口诀，将一道水蓝色的光注入到秋水的那串剑穗之中。
“师兄，这是在做甚么？？”
“我们将剑魂注入到了彼此的剑穗之中，剑穗就通了灵性，以后不论我们相隔多远，只要有这剑穗，就能彼此感应。”
归一大喜过望：“此话当真！？”
秋水摸摸归一的脸，笑道：“师兄难道骗你不成？”
归一将那剑穗珍重地捧在手心，用力点了点头。
见归一眉间愁云尽散，秋水再次握住他的手，两人并肩向城门方向走去。
悬挂在两人腰间佩剑剑柄凑在一起，两条晶莹剔透的剑穗随着步伐起伏不停地甩来甩去，荡漾交错，像一黄一蓝两只蝴蝶，将彼此的颜色映在朦胧的夜色里。
四. 问剑
夏尽秋至，冬去春来。
秃枝染上新绿，融化的雪水将寒冬悄悄带走。
三月，终南山上的田间油菜花成片成片地盛开，漫山遍野流金溢彩。
秋水悄然立在花丛中，手握佩剑，气定神闲地注视着眼前之人。
归一屏息凝神，修长而英气的剑眉下闭着一双凤眼，薄唇轻启似在默念。
一阵微风吹过，纷纷扬扬地卷起一片黄澄澄的细碎花瓣，就在那一刹那，归一猛地睁眼，剑光如惊鸿般一闪而过。
归一剑举齐眉，直逼秋水面门，同一瞬间，秋水倏然出鞘，剑影未至却已寒气逼人。
归一气势如虹，磅礴大气，秋水冷冽桀骜，剑走偏锋，虽为同门，然而师兄弟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兵刃交错，你来我往，一时间难分胜负。
秋水不疾不徐，稳守不攻。而归一少年心性未改，急于求胜。十几回合下来，归一见迟迟破不了师兄的防，心中开始沉不住气。
秋水嘴角微扬，故意虚晃一招卖了个破绽，归一不疑有假，剑锋直指秋水要害。却不料眼前人影骤然消失，秋水竟不知何时绕至他身后！
一道寒气擦着归一后颈掠过，归一心神一乱，说时迟那时快，秋水飞起一脚猛踢归一右手虎口，归一骤然吃痛，手中佩剑竟猝不及防地脱离掌心，高高飞起，在空中嗖嗖地旋转了几圈，最后锃地一声倒插入花丛之间。
归一错愕半晌，回过神时，秋水已经将他的剑拔起，替他收剑回鞘。
“秋水师兄剑法出神入化，师弟甘拜下风。”
归一输得心服口服，惭愧抱拳，向师兄低头。
秋水注视着眼前这个少年。
一转眼，归一来到全真教已一年有余。当初那个稚嫩的少年，如今身材结实了不少，已与秋水个头相当，眉宇间一股阳刚之气渐渐显现出来。
自从半年前从长安城回来那一日起，师兄弟俩便形影不离，亲密无间，食则同桌寝则同床。归一勤奋刻苦，颇为上进，秋水便也每天陪着他切磋武艺，读书习字。俨然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
半年下来，归一进步很快，同门师兄弟中已经没有几人是他的对手，虽然他与秋水交手至今仍未尝一胜，但是秋水能够明显感觉到归一的剑法正变得越发精湛。
“师弟也进步神速，不遑多让啊。只是你还太过年轻，性子仍有些急躁，不够沉稳，仍需修身养性。你本身悟性就比师兄要高，只要脚踏实地勤加修炼，日后必有大成。”
“师兄……”归一抬起头来，眼眶一热。
“累了累了！”秋水张开双臂，任由身子向后倒去，呈大字型地躺在黄灿灿的花丛中里。
归一走上前去，在秋水身旁双膝跪下正襟危坐。
第一次得到大师兄如此真诚中肯的评价，归一心里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他伸手去拨开秋水脸颊旁的油菜花，只见他享受地闭着双眼，阳光映在他清秀的眼眉上，说不出的明媚动人。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后秋水睁开眼，盯着归一笑道：“你这般看着我作甚么？”
归一静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我在想，我的剑术还要修炼多久才能达到师兄这般境界。”
秋水笑了：“刚才师兄不是说了么，你悟性比师兄高，要想达到甚至超越师兄其实并非难事。虽然师兄贵为镇教宝剑，但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你不应将视线局限于师兄一人，应当放眼天下，去挑战更多强者才是。”
归一有点难以置信，睁大眼睛道：“外面还有比师兄更厉害的人吗？”
“那是自然。”秋水哂笑道：“世外高人多了去了。师兄修行这么多年，至今仍未窥探到武学的最高境界。你也是，哪怕将来有朝一日战胜了师兄，也千万不可沾沾自喜，固步自封。多去外面的大千世界走走看看，不断精进，挑战自我才是。”
归一点点头，道：“我要努力，以后等我强大了，就可以保护师兄了。”
秋水先是一怔，随后哈哈大笑地坐起身来：“你这小子，个子还没师兄高呢，口气倒是不小。师兄还需要你来保护？”
“现下已经一样高了。”归一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是是是，一样高就一样高。”秋水笑着抹去眼角泪水。
归一却很认真地看着他道：“是师兄你说了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的，万一外面的坏人也很厉害，师兄被他们欺负怎么办，到时该由谁来保护师兄？”
秋水忍着笑地看着他，这逻辑乍看似乎没什么毛病，然而一从归一嘴里说出来，就有种莫名的喜感。
归一见秋水还是一脸不信，急切地道：“是真的，师兄！我说到做到。书上说了，我辈习武之人，行侠仗义济人困厄乃是本份。若是连珍视之人都不能保护，纵是武功盖世又如何？况且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想保护师兄，想保护全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师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秋水止住笑意，看着眼前这位热血方刚意气风发的少年。
秋水：“你这话说得对，也不对。”
归一茫然：“此话怎讲？”
秋水也露出认真的神色，道：“归一师弟胸怀天下，心系苍生，习武是为了以天下为己任，比只追求武学最高境界的师兄我要强多了。单就这点来说，师弟是再正确不过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
“个人的能力和精力是有限的，保护一个人容易，保护很多人很难，更不要说保护全天下的人。若你胸怀天下追求大义，那就必定要舍弃一些东西。”
归一一怔，眼神迷茫。
秋水摘下两朵油菜花，一只递到归一的左手，“这是黎民苍生”，一只递到归一右手，“这是你师兄我。”
然后抬眼凝视着归一，缓缓道：“如果两者只能保全其一的话，你又该作何选择？”
归一看了看秋水，又看了看手中的两朵花，陷入沉思。
两人半晌无言。秋水见归一愁眉越发深锁，便凑上来握住归一双手甩了甩道：“罢了罢了，现在想这些作甚，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归一抬眼看着秋水，眼神中满是复杂：“师兄，我……”
秋水明白他的心思，伸出食指抵在归一唇上，冲他眨了眨眼：“别说了，师兄都懂。师兄领你的情便是。”
说罢，秋水悠然自得地转身走开，归一小跑着上前，与师兄并肩行走在阡陌之间。
TBC